传记的魅力

——读张秀平《我的编辑生涯四十五年》

丁启阵

《我的编辑生涯四十五年》，张秀平著，开明出版社

著书立说，无非两种情况：一种是把别人的事告诉世界上的人，一种是把自己的事告诉世界上的人。前者通过展示自己的学识、思想、情怀，影响世界上的人，让世界上的人记住自己；后者凭借述说自己的经验、阅历、成就，打动世界上的人，让世界上的人记住自己。从追求身消名存、流芳百世的人生理想角度说，后者比前者更直接，可收事半功倍之效。

张秀平1975年入兰州大学历史系，毕业后分配到北京，进人民出版社，从一而终做了40余年编辑，从普通编辑做到编审，编辑室主任，策划、出版了许多重要的丛书，给众多文史名家编辑过书籍，亲历、见证了新中国出版事业从小到大、由弱变强的历史。编而优则参政议政，成为民进中央委员、新闻出版委员会副主任、民进北京市委常委、新闻出版委员会主任、妇女儿童委员会主任、北京市政协第九、十、十一届委员，北京市广电局及新闻出版局特约监督员等等。头衔对于有些人可能只是荣誉，但对张秀平而言，却是她发挥才能、释放热情的机会。比如作为政协委员，她做调研，写提案，呼吁奔走，乐在其中——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。

我认为，这样的人，这样的人生，应该写一部传记，值得写一部传记！

编辑是“为他人作嫁衣裳”的工作。一本本著作经过他们的策划、组织、编辑、打磨，降临人世，发出光芒，照亮无数渴求知识、思想的心灵，其实比女子出嫁更加风光，隆重。张秀平40余年的编辑生涯，为他人作过多少件精美的嫁衣难以计数！每当社会有困顿之事，人们都爱引用出处不详的名句“为众人抱薪者，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”。这里我仿造一句：为他人作过许多华美嫁衣者，不可使其嫁无绣衣！更何况，张秀平不光是编辑工作、参政议政工作做得出色，成就多多；她的人生故事也斑斓多彩：出生于江南小城，到内蒙古参加建设兵团，进入著名大学学习历史，再进京成为国字第1号大出版社编辑，齐一变而至于鲁，鲁一变而至于道。更重要的是，张秀平本身是个有趣的人，她信奉“生命在于在折腾”，用当今时髦的说法，浑身充满正能量，很励志，很治愈。

张秀平是一个永远闲不住的人。2013年从出版社退休后，她还继续承担了多种图书的编辑工作，策划了多种丛书，稍有空闲，又开始写些回忆早年建设兵团生活故事的文字。我对她早年在家乡、在内蒙古的经历，特别感兴趣，也成了鼓动她写回忆文章的众多友人中的一员。出乎我意料的是，她竟然写了一部五十余万字的巨作！我不禁回想起2006年8月的西藏之行。我们一行四人参加完青海民族学院举行的一个学术会议后，在张秀平力主下，退掉预定好的飞机票，改由西宁租私家车走青藏线到拉萨。先游览布达拉宫，再北上过那根拉山口游纳木错湖，最后东出走川藏线，过米拉山口沿尼洋河抵达林芝，途中游览巴松措湖、松赞干布诞生地等，林芝主要游览千年柏树林。那时的张秀平能登高，能上树（为了照相），还差一点儿拉着我们去雅鲁藏布江大峡谷探险，豪情活力，令年龄比她小十几至三十几的我们惊叹不已。我原本只是想要领略一下她青春岁月的风采，她却将自己整个人生往事和盘托出。可谓小叩大鸣。

张秀平于我有知遇之恩：迄今为止，我在人民出版社前后出版过五本书（均以副牌东方出版社之名出版），其中三本是经她之手出版的，《恍如昨日——汉代以前士大夫群体的生存状况》（2004年8月）、《诗歌与人生》（2005年8月）、《北京东京随笔》（2005年11月）。这三本书，历史研究、文学研究、散文创作，分属三个不同领域，都是我的随性之作。其中一种，据说总编辑社长那里对书稿中的内容都有所顾虑——作为编辑室主任的张秀平，竟能说服他们签字放行，其担当勇气与兼收并蓄的胸怀，非同寻常。按照张秀平的气魄，何止三本，给我出八本十本书也不是问题。这三本互不搭界的书，她给冠了个“东方文化·葳蕤丛书”的名目，有源源不断一直出下去的意思。奈何本人才学有限，没能把书写得更畅销一些，使出版社不至于亏本。

我与张秀平虽是同乡，都是浙江临海人，但是她生于县城，我生于乡下，扯不上任何亲属关系。一见如故，相逢纯由意气，或者说由于她的义气。鲁迅先生曾夸柔石有台州人的硬气，其实台州人更有豪气。多年以来，每逢元宵、冬至之类节令，张秀平怜我远离家乡，总会热情邀请我们夫妇和另一位好友携家带口，到她家里聚餐，品尝家乡美食麦油脂——类似别处春卷。张秀平和她的华先生提前一天准备食材，忙碌半天，整出满满一桌荤素菜肴，摊好许多薄薄的面饼——家乡称麦油脂皮。一张薄薄的麦油脂皮，卷十几样菜肴，风格之豪放，已非别处春卷可以同日而语；侑以红酒，或黄酒，衬以张响亮的说话声，那场面，那气氛，即使达不到苏东坡的“大江东去”，也接近辛弃疾的“八百里分麾下炙”了！

不久前我又应邀携长女到华府吃麦油脂，她感慨道：“从前给你出书那么容易，现在轮到我自己出书，却这么辛苦！”我想，出书这事上，她没有我幸运，能遇上她这样勇敢、豪爽的编辑。

《红楼梦》作者完成创作后，发出了“满纸荒唐言，一把辛酸泪，都云作者痴，谁解其中味”的感慨。张秀平完成自传这部五十余万言巨作的时候，我相信也是有一番感慨的。纵览全书，从她的幼年时期写起，家庭，小学，中学，兵团，大学，出版社，各个时期的生活环境，风土人情，相关人物，经历过的生活，发生过的故事，做过的事情，工作的得失，恨不得事无巨细，一一形诸笔墨。开始的时候，我感觉可以压缩字数，精练一些；后来我改变想法，认为这才是我所认识的张秀平：一个浑身充满能量与热情的人，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，都是无比美好的，哪里舍得割爱！德国大文豪歌德的代表作《浮士德》，博学多才、满腹经纶的浮士德博士，内心陷入迷茫与痛苦，甚至想到了自杀。魔鬼引诱浮士德与它签署了一份协议：魔鬼将满足浮士德生前的所有要求，但是在浮士德死后拿走他的灵魂作为交换。于是，在魔鬼的安排下，浮士德经历了与俗世少女恋爱、到酒吧饮酒作乐、与古希腊美女结合生子等种种失败与痛苦，最终还是感受到了理性的力量，天使用火战胜魔鬼，得到了上天解救的浮士德在临终之际发出了“世界，你真美，请停一停”的感叹。浮士德博士经过一生探索方才彻悟的道理，达到的境界，张秀平其实早就彻悟、达到了。

原本设想是写成书评，向读者朋友介绍这本内容丰富的自传作品。但一动手就跑题了，写成了断忆与随感。现在只好自我安慰：著作已经问世上市，有兴趣的读者朋友可以想办法弄一本到手，开卷有益。《我的编辑生涯四十五年》，张秀平著，开明出版社2021年10月出版。

本文已于10月15日开始在《澳门日报·新园地》连载，分四次（每周一节）连载完。